辛弃疾《贺新郎·把酒长亭说》: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
佳人重约还轻别。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君来愁绝?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
作者与陈亮(字同父)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他们始终主张抗金,恢复中原,并为此进行了不懈的努力。他们和朱熹(字元晦,又号晦庵)在哲学观点上虽然不同,但彼此间的友谊却很深厚。淳熙十五年(1188)冬,陈亮自浙江东阳来江西上饶访问作者与他共商恢复大计;并寄信约朱熹到紫溪(江西铅山南)会面朱熹因事未能前去。作者与陈亮同游鹅湖寺(在铅山东北);后到紫溪等候朱熹,由于朱熹没有来,陈亮遂东归。作者于别后次日欲追赶陈亮回来,挽留他多住几天。到鹭鸶林(在上饶东)因雪深泥滑不能再进,只好怅然返回。那天夜里,作者在投宿处写了这首词。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上阕开头回叙在驿亭饮酒话别的场面。显然,当时双方都说了许多相互推许的话。作者在这里只举了自己对陈亮的称赞,说陈亮的才能和文采既像陶潜,又象诸葛亮。因为陈亮长期住在家乡,没有作官,故以陶渊明、诸葛亮作此。这个评价自然很高,但倒也部分符合陈亮一生言谈、行事和学问的实际,并非夸大溢美。作者不仅理解自己的好友陈亮,而且把历史上两位著名的人物陶潜和诸葛亮(表面看,他们是多么不同!)联系在一起,一并谈论,这是极有见解的。写朱熹对陶潜的看法也是一致的。朱熹《清邃阁论诗》说:“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来得不觉耳。”后来,清代诗人龚自珍在《已亥杂诗》中写道:“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就融合了作者和朱熹两人的见解。
“何处飞来林间鹊,蹙踏松梢微雪。要破帽多添华发。这三句骤看起来像横空飞来,与上文毫不相干;细思便能理解:此乃词人挪开话题,把主题转到写个人和国家的命运。鹊踏松梢,雪落破帽(自东晋孟嘉龙山落帽传为美谈后,文人往往喜以破帽自诩),引发了对满头白发的联想。这时,这时与陈亮都近五十岁了。岁月蹉跎,报国无门怎能不触起他们无尽的感喟呢?
“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疏梅料理成风月。两三雁,也萧瑟。”这几句表面写冬天的景色:水瘠山枯,四野凄凉;仅凭几枝稀疏的梅花妆点风光。暗里写南宋朝廷苟且偷安,不肯锐意恢复中原,因此只能落水剩山残。“疏梅”,暗指力主抗金的志士。但他们犹如掠过长空的两三只雁儿,不成阵队,力量过于单薄,只能使人感到“萧瑟”。词中语意双关,景中藏情,以比兴见意,抒发出无穷感慨,蕴涵着深远的忧国情意。
下阕又回叙别情。“佳人重约还轻别”;佳人,指陈亮作者既推许他“重约”来晤,又微怨他急于告归(“轻别”)。这是全词主题,但点到即止。接下去便竭力地铺陈和渲染。“怅清江、天寒不渡,水深冰合。
路断车轮生四角,此地行人销骨。问谁使、群来愁绝?清江,泛指今江西信江上游;时因天寒,水深冰合,行人已无法渡江。雪深泥滑,道路艰阻,车轮象长了角似地转动不了,语本于陆龟蒙《古意》“愿得双车轮,一夜生四角”的诗句。唐圭璋等《唐宋词选注》指出:“这是写别后的景况,又是对眼前局势的影射。”“此地行人”,即词人目谓。“销骨”,用孟郊《答韩愈李观因献张徐州》“富别愁在颜,贫别愁销骨”诗意,极言离愁的销魂蚀骨。接着又以“问谁使”的设问句式,含而不露地道出友人陈亮(兼指自己)的极度愁怨。他们的愁怨,当然不仅是因朋友离别引起,而且更主要是由国家的危亡形势和他们在南宋朝廷里的不幸遭遇所促成。这样,最后几句“铸就而今相思错,料当初、费尽人间铁。长夜笛,莫吹裂”,就不致使读者觉得词人在小题大做了。
最后几句,暗用了好几个典故。前两句用《资治通鉴》卷二六五载罗绍威的故事。罗绍威联合朱温击败田承嗣后,为供应朱温的需求,把积蓄都花光了。他后悔说:“合六州四十三县铁,不能为此错也。”后两句用《太平广记》卷二○四所记独孤生的故事。唐代独孤生善吹笛,“声发入云,……及入破,笛遂败裂”。又承接小序“闻邻笛悲甚”,用向秀《思旧赋》的典故。错,本指错刀,这里借指错误。料,作岂料解。诗人感叹说:哪里料到当初费尽九牛二虎的力量,竟铸成而今的“相思错”呢?这“相思错”,当然不仅限于指朋友间的思念;实际上也暗寓着为国家统一奋斗的想法。“长夜”一词显然是针对时局而发,非泛指冬夜之长而言。在那样一个“长夜难明”的年代里,如龙似虎的英雄人物如辛弃疾,陈亮等,哪能不“声喷霜竹”似地发出撕裂天地的叫喊呢?
全词感情浓郁,忧愤深广。典故虽略嫌过多且僻,此辛词之病。但大都能就景叙情,或即事写景,因此形象鲜明。王国维在谈到辛弃疾词的妙处时说:“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人间词话》卷上),这首词就是这样。词前小序。记述辛、陈二人相会、同游和别后的情思。非常感人。
由此词倡始,词人和陈亮一连唱和了五首。这在中国文学史上,称得上是一桩盛事。
辛弃疾《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李白有首叫《越中览古》的诗。诗中写道:“越王勾践破吴归,战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好花满春殿,只今惟有鹧鸪飞!”这首七言诗中,有三句写到越王勾践的强盛,最后一句才点出越国的衰败景象,虽然表达的感情显然不同,但在谋篇布局方面又有相似之处。词以两个二、二、二的对句开头,通过具体、生动的描述,表现了多层情意。第一句,只六个字,却用三个连续的、富有特征性的动作,塑造了一个壮士的形象,让读者从那些动作中去体会人物的内心活动,去想象人物所处的环境,意味无穷。为什么要吃酒,而且吃“醉”?既“醉”之后,为什么不去睡觉,而要“挑灯”?“挑”亮了“灯”,为什么不干别的,偏偏抽出宝剑,映着灯光看了又看……?这一连串问题,只要细读全词,就可能作出应有的回答,因而不必说明。“此时无声胜有声”。用什么样的“说明”还能比这无言的动作更有力地展现人物的内心世界呢?
“挑灯”的动作又点出了夜景。那位壮士在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之时,思潮汹涌,无法入睡,只好独自吃酒。吃“醉”之后,仍然不能平静,便继之以“挑灯”,又继之以“看剑”。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而刚一入睡,方才所想的一切,又幻为梦境。“梦”了些什么,也没有明说,却迅速地换上新的镜头:“梦回吹角连营”。壮士好梦初醒,天已破晓,一个军营连着一个军营,响起一片号角声。这号角声,多么富有催人勇往无前的力量啊!而那位壮士,也正好是统领这些军营的将军。于是,他一跃而起,全副披挂,要把他“醉里”、“梦里”所想的一切统统变为现实。
三、四两句,可以不讲对仗,词人也用了偶句。
偶句太多,容易显得呆板;可是在这里恰恰相反。两个对仗极工、而又极其雄健的句子,突出地表现了雄壮的军容,表现了将军及士兵们高昂的战斗情绪。“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兵士们欢欣鼓舞,饱餐将军分给的烤牛肉;军中奏起振奋人心的战斗乐曲。牛肉一吃完,就排成整齐的队伍。将军神采奕奕,意气昂扬,“沙场秋点兵”。这个“秋”字下得多好!正当“秋高马壮”的时候,“点兵”出征,预示了战无不胜的前景。
按谱式,《破阵子》是由句法、平仄、韵脚完全相同的两“片”构成的。后片的起头,叫做“过片”,一般的写法是:既要和前片有联系,又要“换意”,从而显示出这是另一段落,形成“岭断云连”的境界。
辛弃疾却往往突破这种限制,《虞美人。别茂嘉十二弟》如此,这首《破阵子》也是如此。“沙场秋点兵”之后,大气磅礴,直贯后片“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将军率领铁骑,快马加鞭,神速奔赴前线,弓弦雷鸣,万箭齐发。虽没作更多的描写,但从“的卢马”的飞驰和“霹雳弦”的巨响中,仿佛看到若干连续出现的画面:敌人纷纷落马;残兵败将,狼狈溃退;将军身先士卒,乘胜追杀,一霎时结束了战斗;凯歌交奏,欢天喜地,旌旗招展。这是一场反击战。那将军是爱国的,但也是追求功名的。一战获胜,功成名就,既“了却君王天下事”,又“赢得生前身后名”,岂不壮哉!
如果到此为止,那真够得上“壮词”。然而在那个被投降派把持朝政的时代,并没有产生真正“壮词”的条件,以上所写,不过是词人孜孜以求的理想而已。词人展开丰富的想象,化身为词里的将军,刚攀上理想的高峰,忽然一落千丈,跌回冷酷的现实,沉痛地慨叹道:“可怜白发生!”白发已生,而收复失地的理想成为泡影。想到自己徒有凌云壮志,而“报国欲死无战场”(借用陆游《陇头水》诗句),便只能在不眠之夜吃酒,只能在“醉里挑灯看剑”,只能在“梦”中驰逐沙场,快意一时。……这处境,的确是“悲哀”的。然而又有谁“可怜”他呢?于是,他写了这首“壮词”,寄给处境同样“可怜”的陈同甫。
同甫是陈亮的字。学者称为龙川先生。为人才气豪迈,议论纵横。自称能够“推倒一世之智勇,开拓万古之心胸”。他先后写了《中兴五论》和《上孝宗皇帝书》,积极主张抗战,因而遭到投降派的打击。
宋孝宗淳熙十五年(1188)冬天,他到上饶访辛弃疾,留十日。别后辛弃疾写《虞美人》词寄他,他和了一首;以后又用同一词牌反复唱和。这首《破阵子》大约也是这一时期写的。
全词从意义上看,前九句是一段,十分生动地描绘出一位披肝沥胆,忠一不二,勇往直前的将军的形象,从而表现了词人的远大抱负。末一句是一段,以沉痛的慨叹,抒发了“壮志难酬”的悲愤。壮和悲,理想和现实,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这反差中,可以想到当时南宋朝廷的腐败无能,想到人民的水深火热,想到所有爱国志士报国无门的苦闷。由此可见,极其豪放的词,同时也可以写得极其含蓄,只不过和婉约派的含蓄不同罢了。
这首词在声调方面有一点值得注意。《破阵子》上下两片各有两个六字句,都是平仄互对的,即上句为“仄仄平平仄仄”,下句为“平平仄仄平平”,这就构成了和谐的、舒缓的音节。上下片各有两个七字句,却不是平仄互对,而是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仄仄平,这就构成了拗怒的、激越的音节。和谐与拗怒,舒缓与激越,形成了矛盾统一。作者很好地运用了这种矛盾统一的声调,恰当地表现了抒情主人公复杂的心理变化和梦想中的战斗准备、战斗进行、战斗胜利等许多场面的转换,收到了绘声绘色、声情并茂的艺术效果。
这首词在布局方面也有一点值得注意。“醉里挑灯看剑”一句,突然发端,接踵而来的是闻角梦回、连营分炙、沙场点兵、克敌制胜,有如鹰隼突起,凌空直上。而当翱翔天际之时,陡然下跌,发出了“可怜白发生”的感叹,使读者不能不为作者的壮志难酬洒下惋惜怜悯之泪。这种陡然下落,同时也嘎然而止的写法,如果运用得好,往往因其出人意外而扣人心弦,产生强烈的艺术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