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山谷说:“三日不读书,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是一句名言,含有至理。读书不是美容术,但是与美容术有关。女为悦己者容,常人所谓容不过是粉黛卷烫之类,殊不知粉黛卷烫之后,仍然可以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男女都是一样。我想到谢道蕴的丈夫王凝之。我想凝之定不难看,况且又是门当户对。道蕴所以不乐,大概还是王郎太少风趣。所以谢安问他侄女“王郎逸少子,甚不恶,汝何恨也?”道蕴答道:“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众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我个人断定,王郎是太不会说话,太无谈趣了。所以闺中日与一个虚有其表的郎君对坐,实在厌烦。
李易安初嫁赵明诚,甚相得。何以故?因为志趣相同。后来明诚死于兵乱,易安再嫁一位什么有财有势的蠢货,懊悔万分。道蕴辩才无碍,这我们是知道的。凝之弟王献之与宾客辩论,词穷理屈。这位嫂子倒能遣侍女告诉小叔“请为小郎解围”。乃以青绫步障自蔽,把客人驳倒。这样看来,王郎也是一位语言无味的蠢才无疑,人而无风趣,不知其可也。
凡人之性格,都由谈吐之间可看出来。王郎太无意思了。处于今日,道蕴问他看电影,他也好,道蕴说不去,他也好。要看西部电影。他也好。要看电影,他也好。这样不把道蕴气死了吗?《红楼梦》大观园姊妹,都是在各人的说话中表达出来。平儿之温柔忠厚,凤姐之八面玲珑,袭人之伶俐涵养,晴雯之撒泼骄憨,黛玉之聪慧机敏,宝钗之厚重大方,以至宝玉之好说怪话,呆霸王之呆头呆脑,都由他们的说话中看出。你说读书所以养性也可以,说读书可以启发心灵,增加风趣也可以。只是语言无味,面目可憎,断断不可以。
或谓清谈可以误国。我说清谈可以误国,不清谈也可以误国。理学家“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一样的误国。东晋亡于清谈之手,南宋何尝不亡于并不清谈者之手?所以,以亡国之罪挂在清谈上头是不对的。纣王亡于妲己,你想这个昏君,没有妲己就可以不亡吗?虐生暴君亡国,都得找一个替身负罪。由于昏君暴主政治不良,武人跋扈,像嵇康洁身自好的人犹不能免于一死。所以清谈是虐政生出来的,不是虐政由清谈生出来的。向来儒家,倒果为因,不思之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