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秋月不如春月的,毕竟是“只解欢娱不解愁”的女孩子们的感觉。像我们男子,尤其是到了中年的我们这些男子,恐怕到得春来,总不免有许多懊恼与愁思。
第一,生理上就有许多不舒服的变化:腰骨会感到酸痛,全体筋络会觉得疏懒。做起事情来,容易厌倦,容易颠倒。由生理的反射,心理上自然也不得不大受影响。譬如,无缘无故会感到不安、恐怖,以及其他的种种心状,如焦躁、烦闷之类。而感觉得最切最普遍的一种春愁,却是“生也有涯”的我们这些人类和周围大自然界的对比。
年去年来,花月风云的现象,是一度一番,会重新过去,从前是常常如此,将来也决不会改变的。可是人呢?号为万物之灵的人呢?却一年比一年的老了。由浑噩无知的童年,一进就进入了满贮着性的苦闷、智的苦闷的青春。再不几年,就得渐渐的衰,渐渐的老下去。
从前住在上海,春天看不见花草,听不到鸟声,每以为无四季变换的洋场十里,是劳动者们的永久地狱。对于春,非但感到了恐怖,并且也感到了敌意,这当然是春愁。现在住到了杭州,到处可以看湖山,到处可以听黄鸟,但春浓反显得人老,对于春,又新起了一番妒意,春愁可更加厚了。
在我个人,并且还有一种每年来复的神经性失眠的症状,是从春暮开始,入夏剧烈,到秋方能痊治的老病。对这死症的恐怖,比病上了身,实际上所受的肉体的苦痛还要厉害。所以春对我,绝对不能融洽,不能忍受。年纪轻一点的时候,每思的一个终年没有春到的地方去做人;在当时单凭这一种幻想,也可以把我的春愁减杀一点,过几刻快活的时间。现在中年了,理智发达,头脑固定,幻想没有了。一遇到春,就只有愁虑,只有恐惧。
去年因为新搬上杭州来过春天,近郊的有许多地方,还不曾去跑过,所以二、三、四的几个月,就完全花去在闲行跋涉的筋肉劳动之上,觉得身体还勉强对付了过去。今年可不对了,曾经去过的地方,不想再去,而新的可以娱春的方法,又还没有发见。去旅行麽既无同伴,又缺少旅费。读书麽?写文章麽?未拿起书本,未捏着笔,心里就烦躁得要命。喝酒也岂能长醉?恋爱是尤其没有资格了。
想到了最后,我只好希望着一种不意的大事件的发生,譬如“一二八”那麽的飞机炸弹的来临,或大地震大革命的勃发之类,或者可以把我的春愁驱散,或者简直可以把我的躯体毁去;但结果,这当然也不过是一种无望之望,同少年时代一样的一种幻想而已。(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